第1448章 只是从前烟雨,磨灭几英雄

南宋风烟路 林阡 6272 字 2022-11-19

“谣言罢了,常大人,宋匪找不到人归罪,想象力兀自丰富。”白天,他必须守口如瓶。被诬陷不是背叛的理由,那时他还想尝试着做好一个细作,如果有可能的话……

夜晚,艰难困苦,既为了渎职自责,又为了不属于他的罪名焦虑,那边的烂摊子全都没法收拾,这边的责任担负又悉数找了上来,愁绪千重,心思凌乱,此身仿佛非他所有,与窗外的风雨一样飘摇。

一声微响,无人听闻,他却意识到,有个绝顶高手潜入了他暂时寄居的民家,阴霾天色,非得擦亮一丝火光才能相互看清,他的前途、他的心,其实都和这火光无异。

“程掌门?!”他不知以什么心情来面对程凌霄。

终于等到程凌霄来,却没想到等来的不是审判,而是判决,倒是和宋军的表现吻合——

“将有关‘掩日’和‘惊鲵’的一切,全都交还给我。”程凌霄冷厉开口,不容余地,对一个可能变节的细作,多事之秋如何能留有半点余地。

“我……”他无法辩解渎职,但“我不曾变节……”

“我也不希望你和前一个‘掩日’一样,你是我亲口向盟王举荐的。”程凌霄语气中全是舍不得,怎么可能不给他机会辩白,“我今日不杀你,是因为我觉得变节与否,该由你向盟王亲口解释,由他先行判断论处,但在此期间,若海上升明月再出半点差池,必然将你杀之而后快。”

因为邓唐死难同胞无数,作为全部证据对准的罪魁祸首,他被最欣赏他的人亲手逼出了海上升明月:“好,我,不会再过问……”也好,悬了这么久的刀,总算由程掌门给了他一个痛快!

他其实也有过舍不得,不是眷恋这细作生涯,而是这为了主公效力、为了家国效命的光荣,奈何他只能被迫接受这个“走”的结局。还能如何?赖着不走?他早该明白的,他再怎么想留下,宋军哪怕说过万分之一的“惊鲵就是莫非”,他也断然做不了海上升明月了。

秋意愈浓,晨雾迷离,南阳全境飘起细雨,此间人事仿佛仙境,失去了一切价值的他驻足在这民家的竹屋上,远望着那些陌生的、曾流离失所、又其乐融融的诸色人,一时失神,僵硬转身,透过窗回看屋子里还没睡醒的雨祈。

雨祈,或许你说的才是对的,该致力于天下的一统、种族的相融,应放下国别的偏见和仇恨,那么我,确实就不能再当细作,不该对那个位置有留恋。雨祈,你是希望见到太平盛世的女子,怎会希望我继续敌视和欺骗你的父亲?此刻的我既然再无别的使命,就当为了你,为枉死的无辜们,将郢王他救出来,归向眼前这般的情景……

故土牵挂,袍泽之情,又当如何?可是这几个月,他竟和郢王府的人们也产生出了过命的交情,教他这样的至情至性如何可以割舍……那天清早,他自觉魂魄被那一幕朦胧的秋雨抽离,竟然排宕开了前些年的凌云壮志,也模糊了从前有人夤夜为他挑灯补衣的记忆。他只知道,他接下来的价值没有其余,当务之急正是为了雨祈救郢王。

一阵冷风骤然吹过,似是来自八年前荒原上的长江边上,冲撞得他胸口隐隐作疼——

“我抗金的动机是什么!是为了在别的民族面前能够骄傲地抬起头,骄傲地告诉他们我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宋人,而不是亡国奴!”他的抗金理想,确实不只是这样一句宣言,可是,这却是他抗金的根基,失去它,完全站不稳!抗金都不可能了,又怎能当细作?

“她是怎样的蚍蜉撼树,竟要去与你的理想对抗?”雪舞曾问过他。他却一直不知道,雨祈根本没摧毁他的理想,而只是将之向下兼容……经此一役,他不仅对邓唐的同胞感愧,更是把南阳的郢王府金兵视为己任,或许,程掌门与他区区一面,也是看透了这一点才坚持将他推开?

近十年来恍如一梦,无路可循因果难觅。

不管是常牵念所说救郢王要紧,还是程凌霄所言势必向主公澄清,上天都给他指点了一条再明显不过的路,趁着常牵念卧薪尝胆隐居在此,他去江淮,找林阡辩白,与故人冰释,绝不背不该背的罪。

在那之后,他还应该得到一把暌违数月的断絮剑,使他的战力恢复到足以去战曹王、救郢王。

十月廿五,乌古论庆寿以骑兵八千攻枣阳,李思温、鱼张二苦战一昼夜后,溃不成军,被长驱直入不说,还险些全军覆没。箭如雨下,粉碎边缘,忽然侧路杀出一人一骑,持刃滚扫,席卷而去,乍看竟是“盟王的无法无天”,然而定睛一瞧,策马的却是那女扮男装的柳闻因,手中提携的武器也不是林阡饮恨刀——

那又如何?寒星枪照样威猛得追命夺魂,先对着漫天箭矢左右涤荡,后又借战马之神威,冲着那乌古论庆寿发起挑战,不让须眉,何以为惧!

“柳姑娘好枪法……”莫如持断絮剑从旁掠阵,看她扎招迅猛、绞式流畅、扫势威风,自然为盟军兵马放下心。

“莫夫人也不赖!”柳闻因一笑,英气逼人,她今夜才随天骄到中线战场,之所以会这么及时地前来救局,是因为金军中有人事先知会了天骄,才令她可以熟知此间地形、有哪条小路可抄,也同时清楚乌古论庆寿的武功路数、有哪些破绽可击破……

不过她自然不知,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魁星峁上就差点被天骄说服的黄鹤去;亲生子女惨死眼前而救不得,未来主公从头到尾就猜忌,感到前途无望、又想落叶归根的他,神奇地从这一战开始把立场转回了南宋,居然当起了无名无分的间谍来,实在是天骄来到河南的第一份厚礼。

黄鹤去说,这一战,他只求乌古论庆寿、移剌蒲阿和完颜君附死,给他的吴越和石磊报仇,要求一致,自然与盟军一拍即合。黄鹤去还说,他想通了,就做张辽、贾诩,哪怕吕布、孟达。

徐辕喜出望外,也不免叹息:失去个莫非却得到个黄鹤去,这两父子的路是交叉的吗?

徐辕、越风千里奔袭,却是为救援青城四弟子如今所在,彼处,早已不是邓州,而是金军高手最为林立的光化。

早在收到第一封中线败报开始,吟儿就想对林阡问出这个疑惑:金军的情报网一早就撒在了金宋之争不假,可是宋军呢,难道就全都在关注金军内乱?

怎么可能?明明河南有最新启用的“惊鲵”一脉!代职的第二级,正是那个从未出过差错的“掩日”,莫非……

事变那晚,莫非他身为南宋间谍,理应不会去参与金军内斗,而该一直置身局外,找寻各种各样的机会,对宋军隔段时间传一次情报才对!

结果?宋军三大据点,只收到莫非一条关于内斗开始的传书,从一定程度上说,这条情报还有可能让宋军掉以轻心,所以更像是他被金军策反、变节、反间……

知情宋军众说纷纭,只道又出了一个变节的王牌。

谁会想到天在做局?当夜,郢王的黑虎军集体叛变,为了阻止这位郢王驸马力挽狂澜,曹王府关起门来一把火烧了后院,莫非一门心思去救那个因他受伤的雨祈公主,因此才彻底错过了对宋军的通风报信……可叹完颜君附心狠手辣竟做对了事,欲乱黄明哲的心,却歪打正着乱了莫非的,从而顺遂了完颜永琏的心意“宋匪不能应变”、顺风顺水地对着郢王和宋军一石二鸟……

当时当地,莫非形势所迫、别无选择,未曾料到一时失心,竟会酿出大祸、铸成大错,不仅间接害洛轻衣失踪、邓州据点大败,更还殃及了他的第三级下线乃至大部分“惊鲵”一脉的宋军细作!

数日来宋军连战连溃,既因骁将惨死或失踪,又因流言蜚语引发人心散乱——除了完颜君附、完颜匡和完颜瞻以外,世人基本不知,吴晛派来的手下才是中线战场直接的黑手,所以“惊鲵”便成了这群贼喊捉贼之人的替罪羔羊。

而知道惊鲵就是莫非的,近至莫如,远到林阡,哪个不是忧心之至:事实胜于雄辩,不知可否给予绝对互信?程凌霄更是日夜兼程亲自到河南寻他……初几日,莫非却好似人间蒸发,不知是犯错逃避还是变节躲闪,争如与他们走失一般,始终不曾有任何人再见过他……

直觉莫非越离越远,莫如愈发感到恐慌,几日闭门不出,尽收吴仕眼底,据此,他猜出黄明哲正是莫非,正是他们一口咬定的祸首“惊鲵”,是故三番四次地到她门口试图将她喝醒:“他变节了,为了那公主,害惨了盟军,你还何苦为他守着!”

“谁……”可怜莫如一边为了莫非的命途担心得辗转难眠,一边又不得不给他留一丝余地,因此必须装作毫不知情——他如今深陷敌境,怎可以身份暴露!?

“惊鲵一定就是莫非,事发当晚给我军传了假消息,害死了吴当家和洛女侠!!”吴仕情之所至,不惜公报私仇,忙不迭地推动舆论,反而帮了吴晛一把。

“不,不会,绝对不会!”莫如咬紧牙关不换立场,表面是说惊鲵不会是莫非,实际却说莫非不会变节的……

哥哥,静宁会战他们就想把黑锅推给你背,冤屈还未及洗雪,你怎又负上恶名?今次,不管你是否被那位公主迷惑……为了民族、大义,为了从前的那个你,如儿决定继续按你的意愿抗金,只盼你能有朝一日荣归……

闭目两行清泪: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再留在官军实在纷扰,是以莫如借故离开吴仕等人,前去助李思温和鱼张二重建家园,对莫非的承诺,说到做到。

“我倒觉得,五当家的死,不纯粹是情报失误……”李思温对莫如说,段亦心的出现实在太可疑,如今她住处也不见人影。

“还会有几种可能的内情?只能等找到段亦心再问……”那几日莫如百感交集,心乱如麻,只顾着做事来麻痹自己说莫非一定能回来,故而不曾去仔细追忆,邓唐之战发生前的一切不对劲……

值此危难关头,宋军岂能只有猜忌、归咎、或坐等着援军而不自救?谣言理当镇压,敌人必须严防——无论是青城四弟子,李思温鱼张二,或穆子滕彭义斌,都迅速理清头绪,明暗双管齐下,打舆论和沙场的两场战斗。而程凌霄到场之后,见宋军据点破落、情报网更惨不忍睹,因此在寻找莫非和洛轻衣之余,特意来邓州见自己的大弟子:“‘海上升明月’若还继续缺首领,宋军在中线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国家存亡之际,弟子愿去潜伏。”大弟子含泪请求。众所周知,盟军在邓唐的三大据点,是南宋枣阳、光化等地的屏障,一旦拆除,军民危殆。如今的盟军,偏偏是战将易得、细作紧缺。

“然而,为师怕你和那‘惊鲵’一样,因为奉命于危难、临时潜伏,所以心志不坚,随意对他人动心,反而引起灾劫。”程凌霄叹了口气,眼中尽是对莫非的失望,是的,他想不到莫非会为了雨祈把家国都抛诸脑后。

“弟子这三十年来,都只为轻衣师妹一人动心过。”直到此时,才终于可以称她轻衣师妹,完完全全地吐露心迹……“如今师妹已经不在,我愿意当落远空,还求得到师父信任。”

伏地叩首,久久不起,既为国仇,也为情恨。

“好。”程凌霄动容,将他扶起,“你是师父最看好的‘落远空’,过阵子我会给你安排一个‘惊鲵’。”

“那么旧的惊鲵?是否需要先将这变节者击杀?”大弟子问。

“不必。师父日前见过他,他愿放下一切、不再当细作,只是还不太可能归宋。他确实渎职了,至于他是否变节、如何处置,全凭盟王亲自判断,过后再杀不迟。”程凌霄说,掩日和惊鲵两脉的联络方式,日前已由他亲自变换,莫非即使变节也已经无法窥探,他已经注定是一个局外人。

“好,那弟子便只需击杀‘朱雀’。”大弟子打定主意,先杀外敌。

“况且‘惊鲵’他,目前已不在河南……”程凌霄依然没能从莫非给他的打击里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