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正午的阳光正斜斜地淌进同福客栈。
光线穿过窗棂,在青石板地上洇出一片暖黄,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饭菜香——李大嘴刚炖好的肘子在厨房冒热气,混着柜台后佟湘玉新泡的花茶味,在不大的空间里缠缠绕绕。
来人一身石青色旗装,领口滚着银线云纹,针脚细密得像是宫里绣娘耗了半月光景才绣成的。
头上那只赤金点翠步摇随着步履轻轻晃动,点翠的光泽在阳光下流转,碎光落了满地,倒比柜台前挂着的走马灯还要亮些。
她身形纤瘦,肩膀却挺得笔直,像株在寒风里站了整冬的梅。巴掌大的脸上,一双凤眼微微上挑,眼尾带着点天然的锐度,看人时总像在掂量什么,三分审视里裹着七分疏离。嘴角抿成一道利落的弧线,唇色偏淡,像是随时能吐出淬了冰的话来。
“额滴个神啊上帝以及老天爷呀。”
佟湘玉正扒着算盘珠子算这月的账,指腹刚捻起一颗紫檀算珠,瞥见门口的人,手猛地一抖。
“噼啪——”
一串算珠顺着木框滚下去,撞在最底下的档上,发出清脆又慌乱的响。
她盯着来人的旗装,眼珠都快瞪圆了:“这是打哪儿来的俏姑娘?穿得比怡红楼的头牌还讲究。你看这料子,这针脚,怕不是用金线缝的?”
白展堂叼着根牙签从后厨晃出来。
他刚在后厨帮大嘴烧了把火,袖口沾了点炭灰,这会儿正用指腹蹭着。听见佟湘玉的话,他眯起眼打量着来客,牙签在嘴角上下颠了颠:“看这打扮,不像是本地人士啊。姑娘,打尖还是住店?”
他说话时,眼角的笑纹里还带着点江湖人的随性,目光却在对方的旗装和步摇上多停了半秒——这打扮,寻常百姓穿不起,倒像是宫里出来的。
来人没立刻答话。
她的目光先扫过柜台后一脸惊惶的佟湘玉,扫过她腕上那只磨得发亮的银镯子;又掠过擦桌子的郭芙蓉,看她手里的抹布正拧出半盆黑水,动作却麻利得很;最后落在窗边捧着《论语》摇头晃脑的吕秀才身上,见他读到“学而时习之”时,眉头还下意识皱了皱。
她自己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是觉得这场景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我找一处能安身的地方。”
她开口时,声音清冽得像刚从井里打上的水,带着点北方口音,尾音微微上扬,却又比燕小六那股子生硬的腔调柔和些。
“听闻此处是同福客栈?”
“正是正是。”
吕秀才听见问话,连忙推了推鼻梁上的方巾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亮了亮,起身拱手作揖,袖口沾着的墨汁在青布衫上洇出个小点儿:“在下吕轻侯,姑娘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
来人走到靠里的空桌旁自行坐下,动作利落得不带一丝拖泥带水,裙摆扫过凳脚时,连点灰尘都没扬起。
“只是听闻此地能人异士颇多,或许能解我一桩心事。”
阿楚正窝在晏辰怀里刷手机,屏幕上的短视频刚播到一半。听见这话,她用胳膊肘捅了捅晏辰的腰,手机差点从手里滑下去:“哎,这姐姐看着好眼熟啊,是不是那谁?《延禧攻略》里的?”
晏辰低头,在她额头上轻轻啄了一下,鼻尖蹭过她的发梢,带着点笑意:“你老公我当年可是把《延禧攻略》刷了八遍,闭着眼都能认出来。这不是魏璎珞还能是谁?你看这眼神,跟剧里一模一样,带刺儿的。”
铁蛋端着茶壶凑过来,金属制的手指捏着茶壶柄,机械眼闪了闪蓝光,像是在快速检索什么。
“数据库匹配成功。”
他的声音带着点电子音的平直:“确为清乾隆年间令贵妃魏佳氏,别名魏璎珞。生前历迁贵人、嫔、妃、贵妃,嘉庆帝生母。”
傻妞在一旁帮腔,声音软乎乎的,像刚蒸好的米糕:“璎珞姐姐可厉害啦。在宫里一路往上走,从宫女做到了贵妃呢,就像……就像打怪升级一样,谁都拦不住。”
魏璎珞听到“打怪”二字,凤眼猛地一抬。
眼尾的锐度瞬间扎了过来,落在傻妞脸上:“你们认识我?”
她的声音里多了点警惕,手悄悄按在了腰间——那里本该挂着一把小巧的匕首,是当年富察皇后送她的,只是这次出门急,没来得及带上。
“何止认识。”
阿楚举着手机对准她,指尖在屏幕上点了两下。
下一秒,半空中突然飘起一串半透明的文字,像是有人用毛笔蘸了清水写在空气里。
“来,魏姐,跟我家人们打个招呼。”
【是魏璎珞!真的是她!那眼神,那气场,跟剧里一模一样!】
【当年看她怼人简直太爽了,谁惹她谁倒霉,连皇上都敢呛两句。】
【不知道她这次来是有什么心事,难道是跟傅恒有关?毕竟她俩的事儿,可是刻在DNA里的意难平啊。】
【楼上的别提傅恒了,一提就想哭。当年为了她,傅恒可是连命都敢豁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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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璎珞盯着那些漂浮的文字,瞳孔微微缩了缩。
她下意识往后仰了仰,避开离得最近的一行字,眉头皱得更紧,连额前的碎发都跟着颤了颤:“这些是什么?鬼魅作祟?”
宫里老人常说,怨气重的地方会有“字影”,难不成这客栈看着热闹,竟是处不干净的地界?
“这叫弹幕。”
郭芙蓉擦完最后一张桌子,把抹布往肩上一搭,凑过来挥了挥手,指尖穿过一行文字,像穿过雾气似的。
“就是看我们直播的家人们发的评论。你别紧张,不是鬼,就是些远地方的人在跟咱们说话呢。”
“直播?”
魏璎珞显然没听懂,眼里的疑惑更深了。但她也没再多问,宫里待久了,她懂“不多言”的道理。只是端起傻妞刚递来的茶,杯沿碰着唇时,指尖轻轻顿了一下——这杯子是粗瓷的,边缘还有点不平整,却比宫里那些描金的瓷器暖手。
她抿了一口,茶味淡淡的,带着点草木香。
“我此次前来,是想弄明白一件事。”
她放下茶杯,杯底在桌面上磕出轻响。
“先帝驾崩前,曾给我留下一封密信,说若我想知道富察傅恒的临终遗言,便来这同福客栈。”
“富察傅恒?”
吕秀才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窗外的光。他在脑子里搜刮着《论语》里的句子,想找句应景的,最后憋出一句:“子曾经曰过,知己难求。莫非是位重要人物?”
“他是我……”
魏璎珞顿了顿,喉间像是卡了点什么,声音软了些,尾音甚至带了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涩:“是我故人。”
“哟,还是位让魏姐念念不忘的故人呢。”
晏辰搂过阿楚的肩膀,指腹在她肩上轻轻画着圈,语气里带着点打趣,眼神却瞟着魏璎珞——他看《延禧攻略》时,最意难平的就是这俩人,一个憋着不说,一个藏着不问,硬生生错过了一辈子。
阿楚伸手捏了捏他的脸,指尖蹭过他下巴上刚冒出来的胡茬,挑眉:“怎么,吃醋啦?人家这可是千古流传的意难平,你比得了吗?”
“我可比不了。”
晏辰顺势往她耳边凑,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温热的气息:“不过我能每天晚上给你讲故事,从《三国》讲到《西游》,讲到你睡着为止。不像某些人,连句完整的遗言都没机会说。”
【哈哈哈这对夫妻又开始撒狗粮了,不过说得好有道理啊。】
【傅恒也是真可怜,为了璎珞,娶了自己不爱的人,还去打那场九死一生的仗,最后还是没能在一起。】
【不知道密信里写了什么,好让人好奇啊。是傅恒的真心话,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魏璎珞的手在袖中攥了攥,指腹蹭过袖袋里的硬纸壳。
过了片刻,她才从袖中取出一个明黄色的信封,放在桌上。信封边角挺括,上面盖着个小小的朱印,是乾隆爷常用的那个“长春居士”的印。
“信就在这里。”
她的指尖搭在信封上,微微用力,指节泛了白:“但我不敢拆。我怕……怕看到不想看的内容。”
怕他临终前,早就把自己忘了。
怕他说的,是“此生悔遇魏璎珞”。
“放着我来!”
祝无双正好端着菜从厨房出来,木托盘里的糖醋排骨还冒着热气,油星子溅在她的蓝布围裙上。她看见桌上的信封,眼睛一亮,伸手就要去拿。
“别动!”
魏璎珞一把按住信封,动作快得像护崽的母兽。她的眼神瞬间变得凌厉,凤眼眯起时,那股子在宫里练出来的威压漫了开来,连空气都好像冷了半分。
“此乃先帝御赐,岂是旁人能碰的?”
祝无双被她吓了一跳,手猛地缩回来,指尖差点碰翻旁边的醋瓶。她怯生生地往后退了半步,声音细得像蚊子哼:“我就是想帮你看看,没别的意思。要是你不想让碰,我不碰就是了。”
“额看你就是太紧张了。”
佟湘玉走过来,卸了头上的珠钗,发间的银流苏晃了晃。她拍了拍魏璎珞的手背,掌心带着点常年算账磨出的薄茧,却很暖。
“有啥不敢看的?当年额跟展堂定亲的时候,比你还紧张呢。那时候拿着定亲信,手都抖得像筛糠,不也过来了?该面对的,躲不过去。”
白展堂在一旁补充,他把嘴里的牙签吐在地上,用脚碾了碾:“就是。你要是实在不敢,我帮你念?我白展堂别的本事没有,记性还是有的,保证一字不差。”
他说话时,眼神坦坦荡荡的,带着点江湖人的磊落。
魏璎珞看着桌上的信封,指腹在明黄色的纸上蹭了又蹭。那颜色刺得她眼睛疼——当年富察皇后去世,宫里也挂过这样的明黄,只是那时的明黄里裹着丧恸,不像此刻,裹着她不敢碰的心事。
她犹豫了片刻,指尖终于松了劲。
最终还是把信封推了出去,声音轻得像叹息:“那就劳烦这位壮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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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展堂拿起信封,指尖在封口处摸了摸——是火漆封的,印着和信封上一样的“长春居士”。他用指甲轻轻挑开火漆,拆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宣纸。
纸是上好的桑皮纸,边缘裁得整整齐齐,上面的字是乾隆爷的笔迹,笔锋遒劲,带着点帝王的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