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默然片刻,随手一指案旁绣墩:坐罢。
宜修敛衽落座,裙裾拂过金砖,寂然无声。眼尾余光里,食盒中的老鸭汤仍袅袅冒着白气,恍如太白诗中飞湍瀑流争喧豗的蒸腾气象。可这人间烟火,却半分暖不进她眼底——她要的何曾是君王饮下这碗汤,分明是要效法青莲居士欲上青天揽明月的襟怀,将万千筹谋化作凌云之志,借这氤氲热气,直送九重。
“皇上为朝政劳心,臣妾帮不上别的,只能在这些小事上多尽些心意。”她指尖拂过袖间繁复的牡丹绣纹,金线在灯下流转着过于精致的光泽。那花开得正好,正如她此刻端雅合宜的姿态——美得毫无破绽,却也毫无生机。这般刻意维持的雍容,宛如供在殿中的绢制牡丹,虽长开不谢,却失了真花那一点活气,轻轻一触,便能听见丝帛脆响。
“这老鸭是内务府寻来的三年老鸭,炖足了六个时辰,连笋根都是昨儿从江南快马送进宫的嫩货……”她说到这里,尾音已抑制不住地微微发颤,只得将指尖轻轻按在袖口的缠枝牡丹上,像是要从那繁复的花纹里寻一丝依托,“原想让皇上补补精神,倒忘了您近日总说脾胃发腻。”
最后几个字轻得似有若无。她微微侧过脸,借殿内昏暗的烛光掩住眼底浮动的水色,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动了那份强自维持的体面。
宜修等的就是这句“规矩”。她眉头骤然舒展,语气却陡然添了惶急,连握着帕子的手都微微发颤:
“皇上圣明,臣妾记着了。”她稍作停顿,目光悄悄掠过皇帝的面容,“只是近日臣妾总睡不安稳——前儿钦天监监正毕成林特意来报,说夜观天象,见紫微星旁阴云盘绕,竟犯了‘丧门’煞,还点明恐要应在太后身上。”
她紧盯着皇帝握笔的手,见那指节微微收紧,才继续道:
“臣妾本不信这些虚妄之说,可太后咳嗽愈重,太医都说肺腑亏虚得厉害。昨夜往寿康宫侍疾,见太后连进药都艰难……”她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方才来养心殿途中,毕监正又拦着臣妾禀告,说欲破此煞,非借‘新生之气’冲喜不可——定要宫里早日响起婴啼,用这至纯的喜气驱散邪祟,方能保太后风体安康。”
她说得字字恳切,眉眼间却藏着一丝窥探的神色,毕竟这天象之说,最是能触动帝王心底那根弦。
皇帝的笔锋骤然停在奏折上,墨迹在宣纸上晕开一团乌云,恰似他此刻翻涌的心绪。他抬眼审视着宜修,声音低沉了几分:钦天监的话,未必全信。太后的病,太医自会用心诊治。虽这般说着,眉峰却不自觉地蹙紧——他素来不重这些虚妄之说,可事关太后凤体,终究不敢等闲视之。那迟疑如细刺,已悄悄扎进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