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这里却不同。
根据载弍在外部的取样测量,温度确凿地升高了。
另一个发现则在于水母——水母的体内环境温度是相对恒定的。然而水母体内的水温,比起原来也算是高了。
顾川与这新生的水母达成某种联系后,探索客们也频繁地开始替水母调节体内的环境。他们很快发现原本寄生在水母体内的小虫变成了沉入水体中的死尸,这些尸体上挂满了这些小虫产下来的卵。
“这是否是这些虫感应到了温度的变化的缘故?”
没有人说得出来确凿的答案。
他们将虫卵聚集在一小片远离思维灵光的水中,用一种只透水不透虫卵的网围了起来。网内,原本接近透明的水色泛了一点说不出来的墨绿。
一切的预兆都显示了这一趟穿越幽冥的旅程的最后一段必定艰苦卓绝。
但死或生号,还有感应了少年人意志的水母,在少年人的坚持下,依旧向着指南针所示的方向前进,没有做任何的变向。
初云不关心方向,只细密地计算食物,等待明日所能见到的光景。他们的食物正在变少,原本的一个仓库,只剩下了两个数得过来的箱子。
蛋蛋先生就更不关心了,它恨不得这两人赶紧饿得不行,赶紧把它给吃了。
望远镜或者小齿轮机压根意识不到生死。
只有载弍关心。
他关心这两位肉做的人会死。
载弍细数时日,直数到他们在第二云带中航行的永恒钟的读数增量足是他们幽冥之行至今读数增量的一半时,他在外部观察总室一边和自己下围棋,一边等待。
少年人很快进来轮值换班,他抱起一本玻璃书,想要用齿轮人提供的刻字笔刻录云色变化,但肚子的空虚让他的精神集中不了。粮食越来越少,食欲却越来越强。
他开始沉静地看云。
载弍注视他很久,直到他再度将目光移到玻璃书时,打破了寂静:
“朋友,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指南针所指示的南方,就全部是这永无止境的云了?”
少年人抬起头,看向载弍,神色是认真的:
“你的意思,之后就全都是云,不会再有类似大荒的不是由幽冥,而是由沙子或者泥土组成的世界了吗?”
这是一个少年人一开始没有想过的猜测。
“我不能说一定。”
载弍平静地说道:
“在齿轮人的世界问题间,关于世界的边缘,一直有三个主要论点。一是有尽论,二是无尽论,三是轮回论。有尽论就是你和初云说的那种,会有一个类似的可怕的向下不见底的深渊,也可能是一堵向上无穷高的围墙,这个切面不可越过,哪怕越过了,也绝不可能回来。这就是名副其实的世界的尽头。”
而轮回论则简单得多,这来源于大荒之中异族的说法。异族们在大荒中一旦出了他们的领地和熟悉的区域,也会迷失方向。这种迷失便叫他们会从另一个地方回到原地。
因此,在许多异族的传说中认为,世界的四面八方其实是彼此相连的,往左走到了极点,就会从右边再回来。
“而第三种,就可能是我们所要面对的情况了……那就是无尽论。”
载弍说。
“幽冥的后头还是幽冥,再后头还是幽冥,再后头的后头依旧是幽冥,永无止境,永远往复,是写不完的、闯不完的、哪怕无穷尽的往前走也走不完的终极的路。它也有可能也有一道类似于有尽论的深渊与高墙。但这个深渊和高墙,我们永远走不到,也永远抵达不了,顶多就是……”
顾川在这时说道:
“无限的接近。”
“对!”载弍为这一个词点醒了思维,“无限的接近,却怎么也不可能抵达,因为路就是无限长的。”
初云敲门进来,她听到了狮子与少年的对话。
载弍继续问道:
“你是哪一派的呢?你是认为世界的至南方有个墙,你抵达了墙就会返回。还是认为世界的至南方就是世界的至北方,你们会从宇宙的另一头重新回到你们的故乡?是认为现在,我们的前方全是重复的幽冥,还是认为我们的前方会有其他的与幽冥不同的,并非是由这种物质组成的世界。”
就像是复杂的水土组成的河畔,沙子组成的大荒,或者由如水的幽冥物质组成的幽冥呢?
载弍也不等少年人回答,自顾自地说道:
“我原本比较相信前面还有一段路,幽冥的后头应该还有一个世界,这是上一代齿轮人的船只所相信的,他们义无反顾地出发了。但现在,我开始相信……幽冥没有尽头。”
到了这里,如果往回走的话,或许还有一点机会。
载弍注视少年人。
这一点机会在于,他们可以回到大火,寻找食物,或者寻找死去了的幽冥异族的尸体。
顾川很难回答这个问题。
他在一种饥饿的虚弱中,说:
“我更倾向于实证……”
“实证?”
“假设继续往前去,真见到了一堵墙,那我就是有尽论的信奉者。假如再往前去,却回到了世界的最北边,我就是轮回论的信奉者。”
“但是……”载弍的目光无限严肃,“你要用你有限的生命证实无尽论吗?你的生命耗尽了,这艘船能吃的东西都吃完了,你可能也无法穿越一个无限的海洋!”
风声呼啸,云质滚动,幻化成诸多形状怪异的影子。探照灯光一照,所点亮的朦朦胧胧的云,好似恶鬼与神祇的雕像。
少年人低下了头。
初云坐在顾川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背,用一种温和的目光看载弍。她知道载弍不是坏心眼的,也不是故意要把他们劝退的。
这狮子确实地在害怕他们会死。
“我是不怕我会死,你们要走,我也会跟着走。等到你们真饿死了,我应该还能活很久。但你们要知道,曾经我们确实派出过一艘船,那艘船沉在了幽冥。”
“假设我真的饿死了,那你会怎么样?”
顾川问载弍。
墙壁的荧光照亮了这狮子头齿轮人的侧颜。
他毫不犹豫地说道:
“我会回去。”
他说的话和他心里的想法是不大一致的。当时的载弍也有点怒气了。
谁知那张年轻却苍白无血色的脸上又现出了微笑,他扬了扬眉毛,用他久未饱食的气力说道:
“那就太好啦,和原来我和你说的一样了,到时候,你一定要把我们的这趟旅程说给其他的齿轮人们听呀!”
“听什么……?”
载弍不解。
少年人起身,转目向望远镜内看到的无边的云雾光景,说:
“讲啊,我们是如何出发的,又是如何步入幽冥之上的云空,是如何穿越了浩荡的大火与云带,又是如何……”
在永恒的夜空之中平静地合上了双眼,献身于某种至高无上的理想。
风声浩荡,小齿轮机的螺旋桨恬静地旋转着,尽管没有太阳与月亮,但他们却直觉地觉得这是一个好天气,好似一个盲了的美丽的姑娘。载弍下了又一颗子,下在了棋盘的中央。
用金属做成的棋子发出了啪嗒的一声。
他们继续往前进,走入了彻底无法回头的境地。
尽管吃得更少了,但少年人意外醒得更多了。但他不再能保持一个完整的注意力,而经常呆呆地望着远方。
可他的凝望与望远镜所望到的别无二致。
所有的远方与所有的近处都是一致的,没有任何新鲜的东西。
他们好像不是在穿越云带,而是在穿越无际的太空。
黑暗的世界,苍茫的云浪,每一天都在印证每个探索客心中最恐怖的想象。
直到某一天他生出了某种视觉上的迷幻,他走在廊道上的时候,刚打开自己房间的门,却看到了房间里也是满是漂浮着的云。骚乱的云朵从他的身边飞过了。他伸出手,却摸不到云,只直接摸到了墙壁。
顾川心有所料,闭上眼睛,退出门,再把门合上,云雾就跟着他蔓延到了廊道里,好像物质已经变成了某种虚幻,不再具有任何阻隔的功能。
他的理性仍然统治了他,他平静地回到外部观察总室,对当时值守的蛋蛋先生说他的身边是不是跟着许许多多的云雾。
同时,他还感到不是船在移动,而是无边无际的云雾再从一个静止的船边飘过。
因为现在,他好像能看到云飘入船内,又从船内飘出。
蛋蛋先生自然是没有见到什么涌进船内的云雾的,嬉笑地嘲弄道:
“混混沌沌先生觉得你可能是傻了。”
“可能是。”顾川平静地说道,“我可能看云太久,产生了某种特别的错觉,非常严重的错觉。”
蛋蛋先生立刻意识到顾川不是在来事,而是真真切切地在讲自己的精神错觉的病症了。它立刻不笑了,而是严肃地说道:
“我立刻找载弍和初云来。”
载弍和初云对此症状也无计可施。他们猜测这可能是肉做的人长期注目云带而发生的一种视觉损伤。
“你可能应该少看一点云。”
“嗯。”
顾川听从了初云的意见,载弍也关闭了除外部观察总室外的船体透光功能,限制了对外界的观看——
反正大部分观察在现在也是了无意义的。若真是出现了某种突破性的变化,他们一定能察觉得到。
少年人的症状立刻得到了有效的缓解。
但问题接踵而来——
他们的食粮确实是越来越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