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问烬儿,为何要离开京城,听闻在找什么人?”申不咎精明的眼睛从杯盏落到他的脸上。
萧兰烬知道自己不会有太多的时间,早在去找人时就做了遮掩,藏墨阁就算顺着查也只会知道他在找一对中年夫妻。
杀意匿藏,萧兰烬未阖眼睑,“找什么人倒不是要紧,我只是不知,自己连京城都出不得了。”
声线如晚风叹息,玉石在耳中相撞。
“你自然是想去哪去哪,不过难得任性这一回,师父也想知道缘由。”
“不过是寻常杀人罢了,没料想到师父大张旗鼓的找来,我才知道,自己得寸步不离那位世子。”萧兰烬眼带锋芒,带着挑衅看向申不咎。
他只是笑笑:“那位世子?看来烬儿和世子相处的不好呀。”
说曹操,曹操到,江希晏自宫中回来,连衣裳都没换就过来了。
见到萧兰烬时,即便他是个不好男色之人,也怔愣了一会儿,不得不承认,此人皮囊实在无可挑剔。
美到这个份上了,打扮得是男是女,反而不必分得太清楚了。
江希晏眼中的欣赏之意被申不咎看在了眼里。
府中主人既然来了,自然要相互见礼。
“申阁主。”
江希晏也是第一次见此人,黑衣老人仙风道骨,不像是江湖中最神秘危险的杀手组织头领,反似山中隐逸的道人。
申不咎亦作揖:“江世子,烬儿这回给世子添麻烦了,耽误了世子的大计。”
人既已经抓回来了,江希晏也懒得指摘,他只关心这萧兰烬不听命令,是不是真的能帮自己除了阳陵侯,
“阁主言重了,不知少阁主为着护国公府的事被带了回来,会不会耽搁了少阁主自己的事。”
“烬儿不过是出门散心罢了,”申不咎看向萧兰烬,“烬儿,去给世子敬杯酒赔礼吧。”
萧兰烬掀起眼皮看了江希晏一眼,描画细致的眼底全是渗人的冷意,看得江希晏不大想喝这杯赔罪酒。
就在众人以为他不会动的时候,他到底是起身了,端着一盏酒走到江希晏的桌前。
朝他一举,俄而一饮而尽,动作飘逸若他的剑术,没有半点女气,琥珀酒盏向后划出一道流光,坠进了湖里,咕咚一声。
江希晏亦回敬他一杯。
酒液辛辣,却不比萧兰烬横眼看人时厉害。
小磬的清鸣声骤然在水榭中回荡。
萧兰烬在那一瞬间似被雷劈了般僵直,身子支撑不住,明月似的人像从天上跌落了下去。
玉山似的人压下来,江希晏下意识地把人接住。
怀中的萧兰烬四肢百骸承受着无法忍受的痛,身子止不住地颤抖,江希晏手不知往哪放,手脚一时有些混乱。
始作俑者却饶有兴致地看着这闹剧。
萧兰烬想挪开身子,但痛意让他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然而人长得再美,终究也是个男人,萧兰烬觉得恶心,江希晏也觉得心中怪异,就要将他扶起。
申不咎却说话了:“烬儿做了这几个月的妾室,世子可还满意?”
闻言江希晏扶萧兰烬的动作一顿,也看出来了,申不咎这是在折辱自己徒弟,剥去他的体面,打断他的傲骨。
有时候他也疑惑这藏墨阁的阁主和少阁主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既给了少阁主的尊荣,又把人跟狗一样养着,拿这种药控制住。
是厌恶还是害怕?
江希晏无意参与藏墨阁自己人的相争,将人扶起,不咸不淡说道:“少阁主助我颇多。”
萧兰烬做他妾室的这几个月,是最趁手的利器。
二人从未有接触,挨得最近的时候,不过是在宴席上坐在了一起,现在这样,是从未有过的。
而被扶定的人,强忍着与男人接触的作呕感,掌心有些发痒,萧兰烬想找到他的长剑,将所有见到这一幕的人尽数斩杀干净。
被算计着跌到一个男人的身上,不覆了藏墨阁,此恨绝难消解!
知道申不咎是什么意思,萧兰烬闭了闭眼,压下眸中血色,只可惜了身边上好的紫檀桌,被他生生握碎了桌沿。
申不咎似看不见他杀气四溢的眼神,悠悠叹道:
“他是藏墨阁中最好的杀手,可惜生性凉薄,指望手中的剑就能把交代的事做了,连扮个妾室都不伦不类的,还是多亏世子包容。”
说着包容,磬声又响。
萧兰烬这次如进滚油,被一遍一遍浇烫,疼得几乎要倒在地上去。
然而痛到第二遍,已经麻痹了四肢,他倒在桌上,连喘气的声音都没有,让人疑心已经生生疼死了过去。
“烬儿,做一个妾,做一个女人,知道要怎么做吗?”申不咎的声音不急不缓地传过来。江希晏又喝了一杯酒,听着申不咎教训自己的徒弟,默不作声。
藏墨阁主这个路数,连对他都少了尊重,江希晏再是好性,此刻面色也有几分不愉。
萧兰烬自然不会回话,申不咎又敲响了磬。
野狗撕咬血肉尚不及此,萧兰烬浑身痉挛不止,每一寸骨头都几乎要碎了,眼见着又要滑到桌下去,江希晏叹了口气,接住了他。
此时萧兰烬眼神已经浮现出几分茫然,仿若太虚神游,散去了狠厉,眸中若繁星映水。
他倒在江希晏的臂弯里,气若游丝,衣裙逶迤绚烂,遮住了他的男子体态,钗环皆乱,瞧着十分可疑,申不咎见此笑道:“现在倒有几分‘娇弱无力’的样子了。”
“阁主若没玩够,江某就奉陪了。”江希晏不是来让他寻乐子的。
“申某失礼,世子勿怪。”
温绰玉绣履缓缓踩上曲水回廊,绛峰水榭就在眼前,广袖下,破瓷片已握在了手心里。
烛光通明,整个水榭有如白昼一般。
“见到世子,活泛着些,但也要懂规矩,先前教你的话都要放在心上……”临近了水榭,孙嬷嬷还在细细叮嘱她。
“奴婢都省得。”
温绰玉随着孙嬷嬷踏上了水榭,并无丝竹声传出,绕过一道八幅高山流水座屏,她始终低眉望着自己裙边,不看四周。
孙嬷嬷走在前头,就见世子怀中有一个人。
没想到宴上已有了美娇娘。
再定睛一看,岂不就是抱病的萧姨娘,这是瞧准了时候,使手段争宠来了?
此时江希晏正要将萧兰烬推起,放回他原来的位置上去,就见是梅若春房里的人来了。
“何事?”他欲起身的动作一顿,问道。
孙嬷嬷杂念一扫,忙低头回话:“夫人见世子设宴待客,她身子不便,不适宜陪侍,又不知萧姨娘已病好了,才想着寻个可心的人来陪侍世子爷……”
没想到萧姨娘悄悄养好了身子出现在这里,那她们带来的人还管用吗?
藏墨阁主来护国公府并没有多严密的防卫,若在这儿出事,那就是藏墨阁本事不到家,不值得江希晏放在心上。
且江希晏本就喜广交天下奇人异士,对外不过又见了一个江湖隐士罢了,是以卜梅园的人来就来了,并没有被阻拦。
江希晏此刻怀里还接着个男子呢,听闻梅若春要给自己塞人的意思,烦不胜烦,说道:“我这不必陪着……”
他又看了一眼孙嬷嬷身后的人,才发觉有几分熟悉,是个见过两面,却不会教人忘记的丫头。
梅若春倒是让他没想到,那个跟自己坦明已有夫婿的女子竟又被她送回来了。
此时温绰玉盛装打扮过,和先前质朴的衣着截然不同。
珠翠琳琅体生香,精妙世无双,女子的娇柔妍丽似一条小蛇钻进心底,瞧着竟比后院那些都要新鲜有滋味。
他也不介意收用这么一个女子,随即说道:“你去听涛院候着吧。”
温绰玉的捏着瓷片几要战栗,听到这句不啻于秋后处斩的话,升起的勇气又被打了回去。
她屈膝行礼:“遵世子命。”
此时温绰玉方才微微抬眼,朝着世子看去,第一眼,就被他怀中姿态亲昵的人吸引了目光。
而萧兰烬听到这熟悉得魂牵梦萦的声音后,也朝她看了过来。
一时之间,四目相对。
四周仿若都寂静了下来。
连蜡烛将滴下的蜡泪仿若都凝住了,他们在努力确认着彼此。
温绰玉眼中的萧兰烬,金冠倾倒,玉容缭乱。
分明一副女子打扮,更是躺在了世子的怀中,不知发生了什么成这个样子。
她都要疑心自己看错了,可即便做了女子的装扮,那刻入骨髓的容颜也不会错认。
眼前的,分明就是她消失了大半年的夫君。
她连呼吸都忘了,蹙眉怔然望着他,甚至因为自己似乎发现了什么秘密,而慢慢要慌乱起来。
萧兰烬在撞见她眼神的一刻,心脏仿佛被狠狠攥住。
阿玉!
阿玉……怎么会在这里,她看到什么?
他猛地低头,入目是江希晏的锦袍暗纹,鎏金流苏打到他的脸上。
她会怎么想他?
太多的问题在一瞬间挤占了心脏,萧兰烬根本不敢去揣测阿玉此时心中想法。
此生头一次他感觉到了惊惶,害怕吞噬着他的心脏,攫取了他的呼吸,萧兰烬遍体生着寒意藏在袖中的手用尽了力气也止不住发抖。
他半跪起身子倾向她,想拉住她,想解释清楚。
可是还有人在场,他们都在看着,自己绝不可以解释,更不可以与她相认。
“大胆!滚出去!”
萧兰烬斥道,胸膛的起伏根本抑制不住。
似乎是恼恨自己的不端之举被人看见,却不知那是因为深切的心慌。
比起磬声敲响,被阿玉撞见自己这样不堪的一幕,才是无法言说的噩梦。
他费尽了力气从江希晏怀里出来,竭力撑着桌案上,连一句“不是”都不能跟她说。
温绰玉被那声怒喝冲醒,想要开口:“你……”
“我让你滚!”
一个酒壶砸在了她的衣裙上,酒液撒了出来,打湿了她的裙裾,凉意带起肌肤一阵战栗。
此情此景,赫然是盛宠的妾室不满的主母给主君纳侍分宠,
温绰玉看着衣裙,再缓缓抬头看他发红带怒的眼睛。她全是茫然,怎么会这样,这真的是她的夫君吗?
偏他们同床共枕这么多个日夜,眼睛、鼻子、嘴唇,都没有半点偏差。
温绰玉甚至在他眼中看出了心中的慌张、害怕、心虚……
现在该怎么骗自己?
骗自己继续信他有苦衷,还是骗自己今晚的一切只是个梦?
她呆呆站在原地,眼中灰暗下来。
申不咎有些惊讶,不过是被世子其他的侍妾看了一眼,萧兰烬就如此怒形于色,失去了往日的冷静自持,这可是从未有过的。
看来萧兰烬确实介意自己变成了个“女人”,之前不过是假作无事罢了。
见到这一幕,他对踩中萧兰烬的痛脚十分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