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合,江夏城华灯初上。李沛然怀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跟在茶楼张翁身后,踏入了城南“漱玉轩”的门槛。此处正在举办一场由本地名士主持的私密诗会,本是他这等无根无基的外来者难以企及的场合。
然而,就在三个时辰前,张翁匆匆寻到他,只低声交代了一句:“机会来了,但祸福难料,李小友,慎之!” 这句话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至今仍在李沛然胸腔里激荡着不安的涟漪。
漱玉轩内,烛火通明,熏香袅袅。十数位文人墨客分席而坐,衣袂飘香,谈笑风生。李沛然的入场,像一颗石子投入相对平静的湖面,引来不少探究的目光。他一身半旧的青衫,虽浆洗得干净,却与在场诸位的锦缎华服格格不入。张翁将他引至末座,低声叮嘱:“今日主位乃是致仕归乡的刘老大人,最喜品评诗词,亦爱提携后进。但你需谨记,那崔明远也在席中。”
李沛然心头一凛,抬眼望去,果然见斜对面席上,崔明远正手持酒杯,嘴角噙着一丝意味不明的冷笑,目光如针般刺来。他暗自吸了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向主位的刘老大人躬身施礼。刘老大人须发皆白,面容清癯,只微微颔首,眼神温润,并无倨傲之色。
诗会伊始,先是行酒令,接飞花。几轮下来,李沛然凭着机敏和脑中库存,勉强应对,未露怯意,却也未刻意张扬。他深知,自己这个“穿越者”的诗词底蕴,在于“知”而非“作”,真正的考验尚未到来。
酒过三巡,气氛渐酣。崔明远忽然起身,向刘老大人拱手道:“老大人,寻常酒令未免乏味。晚生听闻这位李沛然李兄,虽来自偏远之地,却于诗词一道别有见解,常有惊人之语。不若请李兄当众品评一二前人诗作,让我等也开开眼界?”
此话一出,满场目光瞬间聚焦于李沛然身上。品评前人,尤其是名家之作,最是考校功力,也最易得罪人。说得好,是眼光独到;说得不好,便是狂妄无知。崔明远此举,分明是要将他架在火上烤。
张翁在旁面露忧色,李沛然却知此关难避。他起身,从容一揖:“崔兄谬赞。在下学识浅薄,岂敢妄评先贤?不过偶有所得,愿与诸位方家探讨。”
崔明远岂容他推脱,立刻道:“哦?那就请李兄品评一下近日在坊间流传颇广的《采莲曲》如何?此诗绮丽柔媚,坊间传唱甚广,想必李兄必有高见。” 他随即朗声将那首诗诵出,辞藻确实华丽,描绘采莲女情态也颇为细腻。
李沛然听罢,心下稍定。这首诗水平中庸,属南朝宫体余韵,格调不高。他略一沉吟,开口道:“此诗辞藻绚烂,如七宝楼台,炫人眼目。然而……”他刻意一顿,引来众人凝神倾听,“然而拆碎下来,不成片段。通篇只见华词,未感真情,于‘采莲’之本真劳作与天然趣味,似乎隔了一层。诗之贵,在情真,在意境。若只追求字面妍丽,恐失之风骨,流于浮艳。”
他这番话,引用了宋代张炎评吴文英词的典故,在此刻说出,既切中肯綮,又观点新颖。席间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有人点头称是,有人则不以为然。刘老大人却抚须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崔明远见一计不成,脸色微沉,又道:“李兄果然口才便给。既然如此,不妨再评一首——前朝骆宾王《帝京篇》开篇‘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此等气象,总非‘浮艳’可言了吧?”
这是将更难的题目抛了过来。《帝京篇》是初唐鸿篇,气象雄浑,历来备受推崇,稍有不慎,点评不当便会惹来众怒。